到了香港 - 蔡瀾

蘋果日報 2021/04/11 02:00

何莉莉張徹岳華邵氏

到了香港,第一件事就是請六嬸為我做幾件西裝,大概是六先生見我在日本時穿得寒酸。
記得是在尖沙嘴的一間西裝店,六先生穿的都在那裏訂製,六嬸為我選了好幾套料子,是Dormeuil製品,後來才知道是最貴的。
接着便被安排入住影城宿舍敦厚樓,門外有塊基石,是由當年以港督戴麟趾奠定的,六先生的交遊廣闊,連建一宿舍都能動用到殖民地的最高領導。
敦厚樓分兩座,也叫第三和第四宿舍。第四的是一座七八層樓的單身公寓,讓男演員和職員居住,第三宿舍則是大明星大導演才有資格住得進去。
記得有何莉莉和張徹、何夢華等人,岳華也住在裏面,我對面的房子本來是分給傅聲的,但他是富二代,在附近有大別墅,就讓他的好友武師林輝煌住在裏面。
林輝煌是閩南人,和我用福建話交流,那時候片廠裏面有個福建幫,很多人都是由閩南來香港的,大家都只用粵語,我來後鼓勵眾人說閩南話,比較親切,結果成為福建幫的幫主。
因為年輕,認為睡覺是浪費時間,我從在日本那段時間開始就遲睡早起。六先生知道我的習慣,一起身,六點多鐘就打電話給我,也不是全為了工作,什麼都說,看了什麼老電影忘記了片名,就要問我,我雖然別的事記性不好,但一談起電影來,什麼都記得。在新加坡當中學生時,已經編了很多冊紀錄片名、導演和攝影師的資料。當年很少電影百科書,也沒有Google,一查起來不方便,就做起這份工作,可惜沒有留下。
六先生一問我即刻能夠回答,他笑說我是一本字典,說出片名後他就打電話到各家外國公司拿拷貝來看,看完喜歡的也當然借用了。
習慣養成後,六先生差不多每天一早來電話,我要比他早起才能清醒,晚上又要和岳華及其他友人喝酒,一天只睡幾個鐘頭。
當年的影城像一個大家庭,到了晚上拍夜景,導演們為了方便,也用影城附近的建築當背景,記得我第一個晚上住入時睡不着,就散步出來看拍戲,大量的臨時演員當中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像妞妞的媽媽也參加了一份,她說反正沒事做,賺一點外快也好。
影城到市區有一大段路,門外有一大片空地,停了多輛福士的九人車,這就是交通部了,出入全靠這些車子,沒有冷氣,到了夏天頗熱,但也沒聽過什麼人投訴過。
大明星當然有私家車,最突出的一輛跑車卻不是明星的,而是屬於日本攝影師西本正,他買了一輛福士的跑車叫Karmann Ghia,當今看來是架經典的古董車。
但和六先生的座駕比起來一點也算不了什麼,在影城入門後轉左,就是他的房車收集處,多得放不下,其中勞斯萊斯就有多輛,其中一架有兩個引擎,一個壞了就由另一個發動,永遠沒有死火的可能。
另一架Cadillac Escalade也是經典車,不過美國車都左邊駕駛,香港的法律只容許右邊的,那怎麼辦?
六先生笑着說:「我打電話向他們買右邊駕駛,他們說只能訂製,但一訂製起來就最少得做十輛,我說沒有問題,他們就做好了運來。」
「一個人用十輛幹什麼?」我問。
六先生說:「運來後我召集了九個朋友,一人買一輛。」
車雖然多,但六先生喜歡的還是那輛勞斯萊斯,他一上車就打開報紙來看,從來不浪費一分一秒。六先生本人住在同一條清水灣道的井欄樹的公寓中,地方不大,但他說住慣了舒服就是了。
到後期,有地下鐵時,六先生一遇到塞車,就跳下來搭地鐵。一個人,不怕有綁匪嗎?有人問他。六先生笑着說:「大家以為我一定有保鑣,不敢動我。」
沒有人敢綁六先生,但綁了他的兒子邵維鍾。有一天,六先生和我在試片室看戲,忽然電話響了,從新加坡傳來消息,邵維鍾被匪徒綁了票。
「要不要停一停?」我問。
「繼續放映好了。」六先生一點也不動聲色:「綁匪要的不過是錢,有錢就有得解決。」
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鎮定的人。
大家都想知道後來怎麼解決,邵維鍾這個人也全身是膽,歹徒綁去後他被藏在車尾箱,一路顛簸時鎖鬆了,他就等紅綠燈時打開車尾箱逃走。
「他們沒下車抓你?」後來我遇到他時問。
「我已經逃得遠遠,他們也跳下車向我開槍,我就學着電影裏面Z字形亂跑,他們的槍沒打中我。嘻嘻。」他事後還笑着說,真有其父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