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發出指引,勸諭國民,在外國旅遊要「文明」,吐痰之外,不要太過喧嘩。
中國人的喧嘩,是一種現象。相對於那獨裁皇權專制啞忍的沉默,凡在安全而感覺良好的時刻,如果不准喧嘩,一個三千年苦忍驚人的民族,早就像一座火藥庫般爆炸了。
用太極圈的理論,對於統治者的殘酷,中國人鴉雀無聲的沉默,屬陰。有了錢而大爺式消費,看見一櫥窗的珠寶、江詩丹頓、LV手袋,那股從腹腔深處釋放的壓抑長久的亢奮,化為一陣失控的喧嘩,屬陽。
陰陽相濟,沒有沉默,也就沒有喧嘩,如同沒有黑夜,也就沒有烈日。中國人專制皇權的沉默,像沒有星星月亮的那種原始的黑夜,對於其經濟開放之下的喧嘩,又像日午把土地曬得焦炙龜裂的暴陽。
一些天真的學者不明白:為什麼中國人的沉默是錯,喧嘩也不對呢?中國的魯迅抨擊過貧賤而沉默的黑夜,台灣的柏揚卻抨擊過暴富而亢奮的喧嘩,民族性格的黑白二元的極端,造成一種張力,令世界人士,對於中國人的面貌和精神,覺得是一個謎。
因為喧嘩的心理,有時很複雜。例如外國人搞不清楚為什麼中國人講手機時聲浪巨大。他們不知道用手機時的喧嘩,有自我標榜地位身價的一層人際政治。
在初次見面的飯局應酬之中,各人不知底細,對方有多少實力,大家都在揣摸,此時忽然有一個人的手機響了,他大聲對話:
「張總啊?」然後聲音提高八度:「那個銅礦啊,沒問題呀,您要的美金三個億,荷蘭ABN銀行那邊我給您搞定了。美國人那邊,下星期隨時可以從紐約飛過來。……啊?什麼?招待他們住釣魚台賓館?我看不用了嘛。那幾個美國人,我跟他們很熟,哈佛老同學,鐵哥們。給我訂王府飯店不就成了嗎?……成,沒問題,批文嘛,張總啊,要看你們兄弟們啦……」
一桌賓客,頓時靜了下來。講手機的喧嘩,通常有這點玄機,這是天真的老外永遠不明白的。雖然,聰明一點的,反倒會站起身,有點不好意思地離座,走到一角落,聲音降低兩度,剛好達到飯局中最重要的那位權力人物的聽覺範圍之內,讓他一個聽見就夠了。
喧嘩的學問,是很深奧的。在巴黎春天百貨店掃貨的喧嘩,反而是最空洞最低的一層,裏頭沒有權術,真的,只是一陣從黑夜中走出來看見烈日的真心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