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英若誠的百年孤寂 - 董橋

蘋果日報 2004/02/04 00:00


 唐斯復說她最後一次去探病英若誠兩眼盯着天花板。她輕聲問他在想什麼?英若誠說:「溥儀是很難受的,他一輩子淨做不願意的事情。」英先生的祖父英斂之是滿洲正紅旗人,祖母愛新覺羅.淑仲是皇族,遺傳到他身上的是沒落貴族無聲的華麗,沁着滄桑,沁着練達,沁着苦出來的機靈和內涵。說他是表演藝術家,是翻譯家,是英文專家,都恰當;更恰當的是說他肯用功,肯在四合院天井的瓜棚下窺探中外歷史的星空。
電影裏的英若誠我看熟了,真人沒見過。他父親英千里終於見過了:四十多年前在台灣大學一幢老房子的走廊上陪一個在台大讀英文系的朋友跟這位英文系主任說幾件事。英老師那天有點感冒,聲音沙沙的,微微一笑嘴角的縐紋瞬間縐出幾絲書生氣。聽說他十幾歲就到英國劍橋大學留學,回國後在他父親創辦的輔仁大學教書,英文亮麗得厲害,錢鍾書說當年「蔣介石要找兩個國內英文講得最好的人給他做翻譯,一個是我,一個就是英千里」。

 英若誠突然走了。患肝病,呼吸和循環系統衰竭,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北京協和醫院去世,享年七十四歲。說「突然」是說我不知道英先生患病已經九年。前年跟北京來的年輕朋友談起英若誠演《推銷員之死》裏的威利.洛曼,談起戲中幾句對白的中譯問題,朋友回京不久給我寄來一篇英先生的訪談錄,還附了幾張彩色照片,四合院裏家人朋友圍了一大桌,英若誠顯然老了,瘦了,精神倒挺好的。
唐斯復那篇〈為英若誠喝彩〉說,在他導演的蕭伯納劇作《芭芭拉上校》上演的時候,他的鼻子突然大量噴血,夜裏又噴一次,急診送進協和醫院:「我聞訊趕去看他,說話間,又噴起血來,似泉湧」。英先生這位才氣飽滿的老人就這樣病了—這位《圍城》裏的老校長,《馬可.波羅》裏的忽必烈,《茶館》裏的劉麻子,《雷雨》裏的魯貴。
 英若誠的英語說得實在好,帶着bookish味道的那種好,不是在英國美國長大的中國孩子說的地道英語的那種好。他的英語是準確,不是順溜。我住倫敦那時期有個北京去的同事老嚴滿口正是這樣的英語,一聽馬上聽出是外語學院裏苦聽教材錄音帶苦練出來的腔調。我常說老嚴連聲音都像英若誠。
學問該是淵博的,北京演藝界大伙都稱呼他「英大學問」,我那位北京朋友說偏偏有些人咬定英若誠比不上他祖父和父親:「差遠去了!不就是會演戲嘛!」那是世俗瞧不起演員的偏見。我留意的倒是英先生流露的那股旗人的百年孤寂,文革關了三年多,關押的第一夜把鞋捲在脫下來的長褲裏當枕頭沉沉睡了一大覺。他也許也像溥儀那麼難受,淨做不願意的事情,包括演戲。
(圖)俞曲園隸書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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