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住劏房與窮人同在 廟街神父胡頌恆「安貧樂道」:我們該保守彼此

立場新聞 2021/01/29 19:29


廟街無人不知,有一位神父住在樓上的劏房,與窮人同在。
胡頌恆(John Wotherspoon)神父在 1985 年來港 ,住在廟街十一年,認得每一張露宿者、吸毒者、窮人的臉,說得出每一個轉角,每個人的名字和故事,念記他們的需要。
他被稱為「監獄神父」,也是「廟街神父」,日常生活除了探監,就是關顧窮人。
神父也分離地與貼地,近日有神父為維修堂區中心,公開批評年輕人捐款不足,惹來「離地」爭議,也有神父貼地如他,主動走到窮人中,同吃同住。
上周末,政府首次在油麻地封區檢測 44 小時,胡頌恆把飯盒交給記者,轉交給區內的露宿者,令數以萬計網民關注。檢測後,他未曾停下步伐,如過去十一年一樣,繼續為無家者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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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 帶着一大紮家當,夜宿廟街,胡頌恆神父問「你要唔要食飯」,他推拒,神父又問「你有冇錢」,對方說「冇咩錢,食咗飯啦」。
前癮君子阿昌:我當佢爸爸咁
封區檢測後的佐敦尤其冷清,攤檔商戶都關門了,黑夜中,剩下冷清的霓虹燈光,打在胡頌恆臉上。他身穿很舊的藍色襯衫,胸前戴着十字架項鍊,戴着帽,穿着襪,踢拖,在街道上走着,尋找露宿者。許多人認得他,為他指路,找到了,神父便關心他們近況,問他們吃了飯未,答未,便在餐廳買一個飯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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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 與他收集的的家當。
他們都睡在佐敦一帶,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人本來租板間房,幾年前被包租公趕了出來,拖着一大紮家當流落街頭,早前神父派冬衣給他;有人精神不穩,情緒激動地不斷唸叨,被朋友騙去身家一無所有,拒絕領綜援,想自力更新,多年來卻找不到工作……
根據勞福局數字,登記露宿者數字五年間增長近六成,2019 年至 2020 年達 1,423 人,創下新高,社署資助或 NGO 自營的宿位卻不增反減,只有 635 個。社區組織協會社區幹事吳衞東曾估計,連同未有登記的露宿者在內,數字高達 2,000人。多年來,政府仍未有推行任何無家者友善政策。
去年三月末,疫情爆發後首次六點後禁堂食,「麥難民」頓時流落街頭。胡頌恆估計區內有百多個露宿者,亦天天走訪麥當勞,想找個地方給他們住。由他創立的慈善團體 MercyHK,去年四月初開始,獲數以百計善心人捐款,在區內租用賓館當臨時宿舍,租約 40 來間房,收容約 60 多名無家者,每月租金達 16 至 17 萬元,亦為此增聘首位全職員工。他又開設二手商店,聘請三四位無家者,靠營收維持開支,不過暫時因區內疫情停運,加上善心人捐款,今月剩下約 80 萬捐款,估計還能支撐五個月。
平安大廈的賓館房客中,56 歲的阿昌掀起右腿褲管,露出一大塊疤痕,昔日因過多使用針管注射毒品,皮肉曾感染腐壞。他因藏毒、吸毒、偷竊等罪名,五十多次出入監獄、戒毒所,身體健康受損。十年來,胡頌恆即使苦苦相勸,一直無法把阿昌拉出毒品的漩渦,在監獄遇過他,也在佐敦地鐵站 D 出口遇過跪下行乞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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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昌月中出獄後想改變生命,遇上胡頌恆神父施出援手,直言「當佢爸爸咁」。
今月中,阿昌出獄後露宿公園,翌日胡頌恆碰到他,安排他到平安大廈住宿舍,由 MercyHK 的工作人員和義工天天探望他。「佢哋出嚟之後冇地方住,冇工作,好少朋友幫手,佢哋即刻同唔好嘅朋友溝通。」
對過去,阿昌不想多提,至今與家人疏遠。他只希望未來不再沾毒品,找到理髮工作。神父問「你有冇信心呢次你得」,他肯定地說「有,你喺度」。父親早逝,神父像他義父,他戴着獄中神父送他的十字架,今次想在正途走下去,「仲有漫漫長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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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昌住在臨時宿舍,在封區檢測時避過在街頭的遭遇,更向其他露宿者派飯。
前麥難民阿眉 「冇辦法咪出嚟流浪」
房客中,也包括 69 歲的阿眉。約兩年前,她在酒樓兼職,做洗碗、樓面、賣點心,因工作日子由十天急降至六七天,頓時負擔不起月租 5,000 元的劏房,「冇辦法咪出嚟流浪。」
她夜宿在油麻地麥當勞,足足有一年多,頂着燈光,坐着睡,難以入眠。找過工作,卻因年紀通通吃閉門羹,也常常偷偷拭淚。隨着晚市禁堂食,她被迫在公園墊着紙皮和報紙過夜,每天腿部關節因風濕疼痛不止。說起從前,她嘆了一口氣,又眼濕濕起來。「嗰種甜酸苦辣,嗰種辛苦法,冇辦法講埋落去,講唔出去,唯有(怨)自己條命低(賤)囉。」
去年四月,一次派飯,她遇上神父,神父得知她是「麥難民」,安排她入住平安大廈宿舍。胡頌恆更安排工作給她,由教友仗義出資,讓她手工穿線造十字架頸鏈,按件收費,一條兩元。她勤力,天天造到凌晨三四點才睡,「我個人呢唔想求人,我想自力更生,但去到呢個地步呢冇辦法,神父咁打救我,我真係好開心。」她親切地喚胡頌恆「最親嘅老豆」,臨別前與他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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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眉與胡頌恆神父相擁,說神父打救了她。
據社區組織協會去年四至五月期間統計,104 名受訪無家者中,99 人因疫情而失業,超過六成為首次露宿。
由露宿者口中,胡頌恆聽得最多是「冇人請」。為了給露宿者找一份工作,也為了維持宿舍營運,他由教友手中收集二手物資,在廟街開攤檔,再聘用三至四名露宿者營運。因天氣、空間問題,索性又搬到地舖,月租約 2 萬元,銷售額 4 至 6 萬元。
他估計,佐敦區內約有百多名露宿者,現存援助仍然是杯水車薪。「我哋幫緊六十幾個有地方(住),救世軍幫緊一班人,仲有一班人幫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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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商店名為「慈悲耶穌環保店」,獲教友捐贈物資,販賣二手家電、用品、衣服等。
街上的露宿者冇嘢食 「唔幫佢會死」
還在街上的,有精神異常的阿明。他的髮絲又長又虯結,不戴口罩,平日睡在公園長椅,拒絕與外界接觸,對身邊發生的事無所覺,也不知道政府派一萬蚊,但會收下食物。胡頌恆與鄰近餐廳合作,向區內數位露宿者提供自取飯盒,特別指明,由餐廳員工每天把飯盒放到阿明旁邊。
區內不少露宿者現精神問題,阿明的情況最嚴重,令他特別記掛。回家路上,見阿明蹲坐在 7-11 便利店門外,胡頌恆又買來熱飲和三文治,靜靜放在他身邊。他總是覺得,政府應該做得更多,將他們好好安置。
上周五(22日)傳出佐敦封區檢測時,胡頌恆的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二字:「食物。」無家者的食物足夠嗎?周六排隊等待檢測時,他不斷東張西望,卻看不見熟悉的露宿者身影。得悉民政事務處把六至八名區內露宿者安排在裝修中的吳松街臨時熟食中心內,有床墊和食物,他才稍稍放下心。周日六點,受限區域居民可以上街,得知一部份露宿者不願留在臨時中心,他又下樓,走到封鎖線,托記者把飯盒交給阿明。晚上,再有相熟的懲教署職員致電聯絡,說有 20 個飯盒,把其中幾個交給阿昌,轉交露宿者,他又特意申請出區,把剩下的飯盒派給吸毒者。封區結束後,政府派的食物還有剩,他全數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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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頌恆在餐廳門前,遇見瘦削的露宿者 Alan,為他買了一餐飯。
有一口飯吃,原是基本生存需求。「如果我哋冇幫佢哋,佢哋會死。」囚犯尚且有三餐,街上流浪者三餐不繼,加上天氣寒冷,每年,他均見過有露宿者因此死去,亦見過吸毒者越來越瘦,沒有人伸出援手。「幾年前,差唔多每星期喺廟街公廁都有一個吸毒者會死。」有時,離世的露宿者無親無故,無人認領遺體,胡頌恆得悉後便去醫院,代為安排葬禮。其中一位印度裔釋囚無家者猝死,無家人聯絡,他又把照片放上網,最終成功轉達家人。
這些年來,他的善舉由派飯開始,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2010 年,胡頌恆邀請附近的露宿者、釋囚、吸毒者等上他家免費聚餐,鼓勵他們找工作,稱為「薄餅派對」。後來名聲不脛而走,演變成周日在油麻地天主教小學過二百人的派飯活動,逢周四他則與附近的無家者聚餐。
深入區內,他深諳區內窮困問題之複雜,遠遠不止食物,露宿者、吸毒者、釋囚、窮人等,多種人群盤根錯節,有時。有露宿的吸毒者行乞,獲善心人施捨後,把錢拿去買毒品,需要更多的工作,才能幫助他們脫離毒海;也有釋囚找不到工作,只有一樓一鳳單位肯請他們任看守。
「香港(幫助無家者的)問題唔係唔夠愛,唔夠關心,係冇 structure,冇 organization。」一人之力薄弱,必須依賴組織。他在 2017 年創立慈善組織 MercyHK,向無家者、釋囚和其他有需要人士提供住宿,亦冀望政府會盡快推行協助露宿者的政策。翌年,他更成立第二個非牟利組織 Voice for Prisoners 協助犯下毒品罪行的囚犯。
孰料,這一年來,露宿者少了飯吃,又成了最迫切的問題。疫情爆發後,因限聚令,胡頌恆的派飯活動全數取消,接近一年。不過,社企銀杏館有五間分店,疫下開始每日派逾千飯盒,其中一間在平安大廈,每天早午派飯盒,無奈近來因佐敦確診數字升,近一周多又停止。
每逢晚上入睡前,他也為無飯開的人憂心,每早六點半起床後,除了祈禱,也鞭策自己「日頭勤力啲」派飯。
露宿者之事,也是眾人之事。疫情感染無分貧富,但露宿者的處境卻更脆弱。「如果我哋只關心自己,唔得。如果窮人有病,會傳染……我哋應該要彼此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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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頌恆住在劏房已經十一年,生活貼地,只求「愛主愛人幫最多人,試下幫最多人」。
神父中的社工 「又窮又爛坦」
踏上胡頌恆住所的唐樓樓梯,有老鼠溜過。統計處 2018 年公佈有 21 萬人住劏房,這個神父像基層人士一樣,蝸居百來呎的劏房,房間擠了一張上下格床、書桌和一箱箱印刷天主教書籍後,幾乎無空位。沒有廚房,只有電飯煲,他每天在外買飯。
上世紀七十年代,解放神學呼籲「優先服侍窮人」,胡頌恆所屬的澳洲獻主會同樣以「將福音帶給窮人」為已任,在 1985 年來港,在中大學過兩年廣東話,先後在馬頭圍村和大嶼山服務共十六年,同時開始探監。去過中國肇慶教英文七年、協助窮人,又回到香港。本來住在大圍,索性搬到油麻地,只為離窮人更近。
「我可以同其他神父喺好靚嘅地方住,有工人。」胡頌恆本可選擇住在聖堂或學校內,卻主動捨棄優厚的待遇。就如有人追求高薪厚職,他選擇做「社工」的角色。「我唔鐘意高級啲嘅生活,比較鐘意呢度。」所幸 11 年來月租僅由二千多加至三千多,「屋主好關心我,知道我做乜,特別平啲俾我。」
離地與貼地之差,構築人心的距離。「如果我哋同佢哋一齊住一樣地方,易啲同佢哋溝通,佢哋尊敬我哋。如果我喺好遠地方住,(佢哋會話)『你係邊個啊?你係好有錢嘅人。』」為拉近這些距離,他自嘲生活又「窮」又「躝癱」,但甘之如飴。「佢哋喺呢度見我,有時我派飯盒,有時佢哋食嘅嘢好過我㗎,佢哋覺得好感動……呢個作證好重要。」他也收到了許多的愛和同行者,去年四月底至今,數以百人捐款支持 MercyHK 的臨時宿舍,封區檢測時,百多人傳簡訊、打電話問候他。
胡頌恆把香港當家,是本地人,但亦有外國人身份。他今年 74 歲,七十歲後,他把每一天當成上天恩賜,天主教神父 85 歲才退休,「我仲有 11 年,冇問題。」他會盡力而為,但仍感嘆,幫助窮人原是本地人和政府的工作。終有一天,「如果我唔去繼續,有人會繼續,最好係本地人做。」
安貧樂道,胡頌恆的道,便是「為善最樂」。不論是二手商店,還是他的家中,牆上均掛着一幅他最喜歡的畫,畫中一個人蜷在公園長椅上,身上蓋着毯子,像是露宿者,露出的雙腳上卻有釘痕 — 那是耶穌。他一生謹記,「耶穌叫我哋,每次幫窮人,都係幫佢自己。」在每個窮人身上,他看見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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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鄭祉愉
攝 / Nasha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