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怎麼辦?論葉蔭聰新書及與何式凝的交鋒

立場新聞 2021/06/17 15:53


【文:李峻嶸】
首先簡介一下葉蔭聰所著的 Hong Kong’s New Identity Politics: Longing for the Local in the shadow of China。這是一本英文的學術著作,主要內容是葉本人近年的學術研究成果,主旨是香港右翼本土崛起的來龍去脈。雖然這本書的出版年份是 2020 年,但由於研究是 2019 年 6 月之前做的,而且大部分內容應該早在反修例運動大規模爆發前就已定稿,所以反修例運動只是在個別地方被提及。
讀這本書之前,見到何式凝在英語學術期刊《Cultural Studies》上對葉的批評,還有葉對何的回應(註一)。何以這本書的內容為主要依據,指葉的立場為「形左實右」。於是葉蔭聰是否「形左實右」,成為我閱讀這本書是所持有的第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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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式凝(資料圖片)
是否「形左實右」
何、葉和我的立場,在香港的政治光譜而言應該都算是泛左翼的(希望何葉兩人不介意我將他倆並列)。所謂「泛左翼」也包含著不同的想法。何向來主攻的是性別議題。葉的運動經驗,則可被歸類為「左翼本土」。而小弟則應該比何葉二人更「傳統」/「守舊」,更關心階級議題。近年在港興起的右翼本土主義,而這種思潮更在 2019 年的反修例運動中儼然成為運動甚至是社會的主流。如何回應這現象,對任何活在香港而又自視為左翼者,都是挑戰。我的朋友覃俊基在運動早期就提出「左翼的失語」這個說法(註二),結果引來一些人的認同,也引來一些人狠批。而何在批判葉時則多次用上「左翼的憂鬱」(Left Melancholy)這個概念。「失語」又好,「憂鬱」又好,其出發點都是:到底在目睹大型群眾運動充滿著右翼色彩時,左翼如何自處?這會是以下討論的重點。
何指葉是「形左實右」這個論斷,我不同意。何似乎認為葉在書中顯示了對右翼本土主義太多的同理心(empathy),卻對這種思潮沒有足夠的批判。但依我看,葉在書中無疑沒有狠批右翼本土主義,但他在描述本土派的行動和想法時,經常都會用上一些負面的詞語,如 ‘racist’, ‘scandalous’ 等。「勇武」在書上也不是以一個正面的概念而出現。說葉是「形左實右」,未免太超過了。
與其說葉對右翼本土主義有太大的同理心,不如說他的書為讀者提供一個「理解」右翼本土主義思潮崛起的方向。簡單而言,由香港作為資本主義神話的破滅、歷屆特首在建立官方的香港身分認同時的無力、中港兩地的經濟融合趨勢、到香港政治體制的衰敗和原有的政治文化,怎樣為右翼本土主義的冒起提供了土壤,就是葉蔭聰這本書的主要內容。而如果葉不是一位左傾的學者,他未必會用上 ‘ethoncracy’(族群統治)這個字眼去形容右翼本土主義,更不會特闢一章來討論右翼本土主義如何與新自由主義結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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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片,來源:本土民主前線網頁
「理解」和「同理心」是兩回事來的
「理解」和「同理心」是兩回事來的。書中跋之前的最後一章內的主角是港漂群體,他們就是「理解」而非「同情」的例子。葉所訪問到的港漂,傾向強調自己「理解」香港市民的政治態度,同時與香港的政治漩渦保持距離。如果泛左翼的其中一個共識,是改變社會離不開群眾。那麼,理解群眾就是必要的。理解與同情、支持是兩回事。小弟的學術背景不是文化研究,無法就葉所援引的一些文化研究概念和理論是否得當作評論。但我認為這本書確是為右翼本土主義崛起的原因提供了一個偏左的分析視野。
我想,何指責葉「形左實右」,跟葉嘗試去理解右翼本土的支持者未必有最大關係。沒有對右翼本土主義提出更有力的批判和提出泛左翼的出路,可能才是何更關心之處。葉在跋是這樣記載他遇到反修例運動時的感受:「As a social reformist, my frustration has its source in our weakness at developing a more progressive vision of Hong Kong and China that would inspire people to constantly effect changes we want and need in our everyday life.」(第 136 頁;中譯:作為一個社會改革者,我的氣餒源於我們無法提供一個更進步的香港和中國的想像,以啟發更多人在日常生活中爭取我們想要和我們所需要的轉變)。老實說,這種情緒,也存在於我的心中。但何認為這種氣餒和失望是無意義的。對何來說,左翼學者或者公共知識分子,應該有責任去反對那些有歧視性的訴求和情緒。如果為了要跟群眾一起呼吸而喪失這些基本立場,那不但是沒有做好自己的責任,更是共謀了。葉是否「共謀」,當然不能單看他在這本書寫了甚麼,更要看葉本身在其他場合的言行。我現在寫的(理應)是書評,不是要做判官,所以就不會討論葉的個人了。
葉在回應何的批判時有這樣的回應:「An effective project of progressive politics has to address the experience of disempowerment and the urge to self-empowerment and territorial concern, while it resist the seduction of ethnocracy and xenophobia.」(第 5 頁:中譯:要有效推進進步政治,就要處理去權的感受和那種自我充權及對疆域關注的衝動,同時又拒絕族群統治和排外的誘惑)。換言之,葉認為如果要在香港推動進步/左翼政治,批判右翼並非合適/足夠的應對方法。如何處理提供右翼本土冒起的感受才重要。這些感受是甚麼呢?葉在書中提出了不同的概念(如存在式威脅 existential threat)以解釋右翼本土主義如何成為他筆下的「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對葉來說,理解右翼本土冒起的基礎,才能為推動進步/泛左翼運動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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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片,來源:Annie Spratt @ Unsplash
情感跟認知往往息息相關
葉這本書是勾劃出右翼本土政治冒起的政治、經濟、情感基礎。而如果葉覺得處理這套情感基礎才是泛左翼應要專注的東西,那麼具體上是怎樣操作的呢?在書上或者在葉對何的回應中,我找不到。我不是要為此要向葉「問責」。一來將他當成是有責任拿出藥方的人,並不公允。二來藥方如果是那麼容易找到,也大概不需要談甚麼「左翼的憂鬱」了。事實上,我讀完葉這本書有一個疑問:我認同過去二、三十年的香港政經制度是滋生出右翼本土主義的土壤,但這是必然的、還是有避免的可能?在讀書的主體內容是,我覺得葉的答案是「必然」但他在跋又提到自己的氣餒,那麼是否代表有避免的可能呢?如果後來的局勢是可以避免,那麼近年急速失勢甚至要靠邊站的「傳統泛民」和泛左翼的社運中堅,犯了甚麼錯呢?(註三)。
對我而言,情感跟認知往往息息相關。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認識,或多或少塑造人的情感。以此思路來說,葉這本書應是能為香港的泛左翼提供重要的資源。葉的分析由香港作為資本主義神話說起,後來又指出右翼本土主義如何協助鞏固新自由主義的反社會福利意識。這兩點都是重要的。前者說明右翼本土那種過往美好香港的想像,實是虛假。而後者則實際上在提出,右翼本土綱領對香港廣大的中下層是有害的。當然,視「情感」為核心問題的葉,未必認同提出右翼本土政治的盲點或者是錯誤,是左翼學人應對當下潮流的適當方法。
何對葉的批判和提問,應是善意的。而我覺得單純問左翼學人的責任,還是有點狹窄。沒有社會改變是單靠學者、公共知識分子的論述工作就會出現。組織呢?資源呢?左翼學人跟組織和群眾的關係,又應如何呢?葉這本書當然不是當代香港的《怎麼辦?》(註四),但它和因為這本書而出現的何葉交鋒,應該為泛左翼「怎麼辦?」這個問題提供了重要的思考資源。
註一:Petula Sik Ying Ho (2021): Connection at the price of collusion: an analysis of ‘Hong Kong’s New Identity Politics: longing for the Local in the shadow of China’ (2020), Cultural Studies, DOI: 10.1080/09502386.2021.1912802;Iam-chong Ip (2021): Resisting political traditionalism: a rejoinder to Ho, Cultural Studies, DOI: 10.1080/09502386.2021.1912803
註二:覃俊基〈左翼的失語 — 當運動和世界和你有所距離時應該如何自處〉
註三:區龍宇在《明報》(2021 年 6 月 15 日世紀版)發表的〈殊途不同歸的香城反抗〉一文,嘗試為這個問題提供答案。
註四:二十世紀初列寧有關革命策略的經典著作。

李峻嶸

嚮往民主社會主義的足球迷。社會學博士、大專講師。著有《足球王國:戰後初期的香港足球》、《Labor and Class Identities in Hong Kong: Class Processes in a Neoliberal Global City》。有參與「夜貓」和「運動公社」的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