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就是要有血有肉 — 專訪《導火新聞線》潘漫紅

立場新聞 2015/04/10 13:43


《導火新聞線》播放大結局,觀眾們人人議論紛紛,個個心臟亂跳。
當然,每個人心跳追劇的原因,都略有分別。有人喜歡劇集切中時代,能反映(甚至預告)社會大事,於是視之為「預言劇」、「先知劇」、「神劇」;有人(主要為記者)感激劇組將行內術語,記者辛酸,以至新聞背後的邏輯,準確呈現;有人鍾情劇集夠 juicy、夠爆,一洗大台的潔癖、娘味,因而落足眼力,追捧方凝與阿咩之間的「sheshe」疑雲。
芸芸觀眾之中,她注定是異數。看劇的時候,她跟別的觀眾一樣,全程內心悸動,但律動的節奏,卻又有些微差異:別人是為劇情緊張,她是為別人緊張劇情而緊張、心跳。
「死喇,聽日播放的一集,那個橋段,觀眾不知有什麼反應呢?」她會一邊追劇,心裡一邊盤算。
她是潘漫紅,不是什麼先知、預言家。只是《導火新聞線》的編審,寫劇本的人。
「廿集之後,集集都好難寫。」潘漫紅說,這陣子觀眾看得趣味盎然的情節,她寫來費煞思量。最後這幾集,她曾經打算寫方凝在大結局累死輝爺,「想去得盡啲,將人的陰暗面推得盡啲。」
但結果,都放棄了。
「我好驚自己是為了扭橋而扭橋,寫出來會假,無血無肉。咁,就會膠化。」
有血有肉,是潘漫紅不退一步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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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火新聞線》劇照
我們正式開始傾談前,潘漫紅先分享了一件小事。
嚴格來說,那不是「一件事」。2013 年 8 月 24 日,是《導火新聞線》拍攝的煞科日。當日拍攝完畢,潘漫紅回到家裡,看看日曆上的數字,猛然想起,自己正好在整整二十年前的 8 月 24 日,入了電視這一行。
她於是感慨,「好特別的感覺,用了剛剛二十年,終於做到入職時想做的一個戲。」
回到二十年前。那時候,潘漫紅剛從樹仁新聞系畢業,有次聽見當記者的師兄,分享他在「企跳」現場的所見所聞。當時,師兄奉命在場採訪,怎料等了八、九小時,上面的人依然是「企圖」跳樓而已。於是師兄一邊在原地呆等,一邊心裡詛咒:「你係就快啲跳啦。」潘漫紅聽到這番話,甚是震撼:「這個行業對生死的睇法,原來可以來得咁求其。你跳下來,比我交張相,咪得囉,但那個人在面對的,卻是人生中最 critical、最難受的一刻。」
她因而發現,記者的故事,很適合當劇集的題材:「一單咁細的新聞,都可以有咁大的兩極張力,那麼其他新聞,應該也有更多故事、掙扎在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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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火新聞線》劇照
這個師兄的故事,她做別的訪問時也提過。我更加好奇的是,既然廿年前她已經立志要寫一個有關記者的戲,那為何到了廿年後的 8 月 24 日,才有《導火新聞線》的面世?
因為她的編劇生涯,有十多年都在 TVB 度過。潘漫紅記得,九十年代中,當她還是 TVB 一個小編劇的時候,就聽過公司裡的一個傳聞:當時編劇們打算寫一個有關新聞的劇本,為了搜集資料,甚至到新聞部打聽過,了解過。但結果,這齣「無綫版」《導火》還是胎死腹中。
「原因是他們做資料搜集時發現,原來做新聞的過程不是大家所想像的,中間有特別的考慮的。上面(高層)不是太想大眾咁貼近地知道這些東西,驚影響了新聞部的公信力,所以就勸籲他們別做了。」最後,這齣劇集改頭換面,成為了以飲食為主題的《闔府統請》。其中郭可盈和袁潔瑩都在劇裡飾演新聞記者,但整個故事卻始終有意地避開新聞題材,改以飲食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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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闔府統請》截圖。這劇的最初構思是以新聞行業為主題,但高層不許,結果改成飲食行先,記者角色成為枝節。
「我聽完之後,你當我自我審查啦。」潘漫紅笑著說。
而事實上,就算潘漫紅敢於發聲,其身分也不容她自由發揮。在 TVB 的頭十多年,她的職位是編劇,沒有話事權去決定劇集的題材。就算到後期,她升任編審,但故事的主題也多由公司高層決定。「一年可能有一兩個 quota 可以自選題材,但多數都是阿戚(戚其義)、旭明(周旭明)他們用咗啦。」
潘漫紅當上編審後,合共寫了三齣劇。第一齣是《花花世界花家姐》。「一早講明有阿佘有林峰,開愛情輕喜劇,連邊個智障都講埋。」第二齣叫《荃家福祿壽探案》,高層又指定「我有福祿壽,想開一個查案的故仔。」離巢前的作品是《On Call 36小時》,更是擺明車馬,講醫生的故事。
「可見其實他們已經安排哂,你沒甚麼機會去諗,其實自己想做乜嘢。擺下擺下就廿年。」
當然,廿年前寫一套有關記者的戲,肯定沒今天那般精彩(或悲哀),以及貼身(或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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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的血肉
《導火新聞線》播出以來,坊間反應一直不錯。當中迴響最大的,是新聞工作者們。最初,大家都抱觀望態度,怕它又成為另一次「外行人寫內行人」的悲劇。
潘漫紅也沒信心,播出首集那天,她索性在當年樹仁同學的 WhatsApp 群組裡消失 — 因為裡面的舊同學,許多都是現實中的皇阿媽、方凝、關公,「好驚他們睇完之後覺得『車,咁假!』咁就尷尬。」
結果那一晚,她有舊同學在群組裡說,看到當採主的方凝,就想起做《快報》的日子,和要度菜單的辛酸史。潘漫紅終於鬆一口氣,「我們最想見到,就是他們行內都有共鳴。」
令行內人產生共鳴沒錯很重要,但若一齣電視劇,最終只能吸引一個小圈子內的觀眾,也鐵定是失敗。「頭幾集我們最驚,驚觀眾覺得悶,死啦會不會睇完第一集就走?」但結果,卻是口碑越來越好。
潘漫紅由是發現,寫實的戲,原來不單吸引圈內人,還能感染大眾:「我們呈現的新聞世界那份質感,說服到他們,令他們相信那個世界就是這樣子。如果他們不信服的話,就會看得很挑剔,很抽離,很難跟住主角去感受喜怒哀樂。」
然後,平民百姓也就開始對「記者」產生感覺。「其實新聞比其他所有行業更接近市民,有咩你日日都要接觸,就是新聞囉。你唔會日日接觸差佬嘛,亦唔會日日見到醫生嘛。大家對不同的新聞都有好多感受,無論是政治或是社會性的,甚至是家庭倫理,我諗,這些都能夠 hit 到人囉。」
但潘漫紅不想止步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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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火新聞線》劇照
對她來說,新聞記者的故事之所以吸引,不單由於他們的工作貼近平民生活,可讓編劇當先知,寫預言;而是因為記者們 — 就像她廿年前的師兄 — 接的每一單 assignment,拍的每一張相片,寫的每一個字,背後都可能埋藏著一份掙扎,源自新聞價值觀上的一份掙扎。
「我覺得這件事是最吸引的,新聞裡面那一種,道德的掙扎。」潘漫紅眨一眨眼。
於是,由頭兩集開始,劇中的角色們就要面對不同類型的內心掙扎。面對倫常慘案的受害者,記者該按上司指示盡情攞料,還是嚮應良心呼召幫助弱勢?方凝為自己做新聞「害死人」而內疚,那究竟記者應該站得幾前?面對謀殺男友的仇人,記者以「造新聞」的方式去追求更大的公義,是否正確?還有掙扎於感情與真相之間的莫財、咖啡杯與水壺之間的皇阿媽……劇中每個新聞工作者,都有其內心掙扎。
「多正義的人都可能有陰暗面。如果你是一個新聞記者,你有這個陰暗面的時候,無論你之前持守得幾緊要,都可能會失腳囉。」
一直以來,香港的新聞記者,彷彿都被套上(不值錢的)光環。他們的存在,是為了客觀報道,追求公義,監察政府,反撃權貴……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美麗(或根本毫不美麗)誤會。
但潘漫紅要描寫的,卻是新聞工作者不為人知的一面。即是,有血有肉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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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導火新聞線》截圖
人性的血肉
說到尾,潘漫紅之所以堅持要寫出有血有肉的記者故事,全因她從來相信,人性本如此。
「這個是我對人的看法,我成日覺得……人一定有陰暗面,好人可以將這個陰暗面收埋,用道德、理智去壓住它,但當個人一亂哂的時候,就好像這兩集的家怡(周家怡),這個陰暗面就一定會出來。」
潘漫紅是基督徒。她說她這種人性觀,源於信仰,「我相信人是有罪性。」但作為編劇,她卻為這份罪性而著迷,「人性的這一面是最吸引的,人最有血有肉就是這一刻。」在聖經裡面,她最喜歡看的,竟是彼得的故事。
彼得是十二門徒之首。耶穌遇難前一夜,彼得還跟他說,就算所有人背叛你,他也不會。結果耶穌被捉拿,彼得在羅馬兵丁質問下,三次不認耶穌。
「他那種背叛是來得很有血肉的,我唔知點解,俾彼得的這一面吸引到,好真實。人就是咁,你講得再天花龍鳳都好,都面對不了最驚的一刻。見到羅馬兵丁,覺得我真的會死,會釘十字架的時候,你咩都講得出來。」她頓了一下,喝了口水。「我覺得人的這一面是很有血有肉,好吸引,也最有戲劇張力。人要是咁,才是一個完整的人囉。」
然後我突然想起,上一齣被大眾捧為神劇的《天與地》,寫的,也是人性的陰暗面。原來,這種有血有肉的陰暗故事,大眾(起碼年輕一代)似乎十分受落。
那問題又來了。既然潘漫紅對人性的陰暗如此有興趣,這類題材又(看似)受歡迎,那為何她在 TVB 不做類似的嘗試?
潘漫紅微微一笑,然後提起了一個英文字:
Comprom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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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潘漫紅在 TVB。
制度,把血肉磨掉
潘漫紅想起在無綫工作的歲月。
TVB 劇集向來以製作主導,整個作品的最終話事權,在監製身上,而每一個監製,都有不同的偏好。「如果我想寫個將人性推得血肉一點的故事,但遇上好 mild 的監製,他唔會鍾意的,無信心處理的。咁你自己都會去避,多多少少都要迎合他啦。」於是大至整條主線,小至一場戲的處理,編劇們都可能需要 compromise。「你都不想煩,我們不是為了拗橋而生存嘛。就好像你們新聞界一樣,為免衝突,自己就將有機會帶來矛盾的地方,首先削平咗。」
像亂倫、人吃人、同性戀這些題材,甚至情節,或在創作過程中被磨掉。
在 TVB 工作期間,潘漫紅從未提出過要寫一套「人人都有血有肉」的劇,所以對於無綫是否不能容納這種故事,她不怎肯定。但她可以肯定的是,TVB 那套制度,的確有機會削去創作的稜角。
「對我來講,最大的掣肘是製作主導,變咗要 compromise。」潘漫紅並不喜歡這種創作上的妥協。「創作一有 compromise,就會走樣。」
但偏偏無綫的制度就是如此,編劇對上有編審,編審對上有監製,監製對上有高層。每一個層面的磨合都會換來妥協,而妥協的結果,就是創作的原意有所偏差。
「試過第一集的分場都賣咗十次八次(向高層匯報),你想一下,我賣完第十次之後都不知還可以賣什麼啦!好無所適從,後面亦都無力度下去。」
潘漫紅沒有否定 TVB 的一切,在她眼中,將軍澳電視城是個人情味濃的大家庭,只是那套制度,偶會扼殺創意,磨平血肉。
直至加入了 HKTV,潘漫紅首次發現,原來一套有血有肉的制度,對創作人如此要緊。
「最開心是,沒什麼需要 compromise,個創作多了自己想做的東西,而不是 compromise 不同人的意見。」當然她還是需要向王維基賣橋,「但他從來不會 tune 我們個故仔,不會教我們要怎樣度,只會說,個故仔唔吸引,我無信心。」但員工們依然可以繼續嘗試。
「創作自由喎,呢樣嘢,點都要享受下!」潘漫紅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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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火新聞線》劇照
編劇的血肉
這天,我們談了近兩小時。訪問裡,潘漫紅提得最多的,是「血肉」。從她的說話裡,你會聽得出,這兩個字對她如何重要。
我相信這種取向,既源於她的信仰、她的人生觀,也源於她對編劇工作的偏執堅持。
潘漫紅自小立志做電視,「看《K100》見到幕後花絮就好興奮,總之好想成為 TVB 一分子啦!」後來將目標鎖定在編劇,原因跟許多編劇一樣:「成個故仔,都是由編劇開始。無論是導演、演員,其實都是跟住劇本去做,似乎是編劇最能夠控制到件事……」她稍微停頓,然後苦笑。「當然去到入行之後,就發現不是那回事啦!」
最初,她很享受自己的工作,「寫好場戲,被編審讚就好開心。」十年八載過去後,熟能生巧了,她卻開始迷失。「覺得自己什麼都控制不了,條橋不是你的,場戲是一齊度出來的,只有那場戲那句對白,才是你的。有時其實好無癮。」遇上自己不喜歡的戲,更是煎熬。「最慘是一定要投入感情,但當你投入感情,但又好唔認同入面的時候呢,我會形容為……」她想了好一會。
「同一個你好憎的男人拍拖囉,仲要迫你自己去鍾意佢囉!」
潘漫紅試過一邊寫劇本,心裡一邊抗拒劇中男女主角的感情,但卻又要寫一場很有 mood、談情說愛的戲。「我覺得好辛苦,同緊一個令自己作嘔的人拍拖。」為了令自己投入感情,她甚至強迫自己聽上整天的調情音樂。「無 mood 都煲到有 mood 為止,然後好像有少少強姦自己咁樣,將那種感覺夾硬好 technical 地做出來。」
有段時間,她甚至因此後悔過入行。「好後悔自己揀了一樣自己鍾意的東西去做,點解我不找一份好穩定但不用攞自己啲嘢出來的工?」
你或者會笑她傻。不要對工作過於認真,不就成嗎?
但她堅持要「攞自己啲嘢出來」。不是犯賤,而是因為由衷她相信,編劇一定要付出自己的血肉,寫出來的故事才會好看。
「真是睇得出的。」
於是她還是咬緊牙關走下去,直至今天。
*   *   *
訪問完結前,潘漫紅又分享了一件小事。
那時是 2012 年。她剛由無綫跳槽到港視,正在構思《導火》劇本,如火如荼。有次抽空跟朋友吃飯,被問到近來工作情況,她滔滔不絕。語畢,朋友表情有點錯愕,呆了半秒,然後對她說:「我覺得你唔同咗好多。以前問你工作的事,你會好厭惡,不想講。」
潘漫紅才想起,自己以往被問到這些問題,通常只有三句答案:「都是那些啦,無無謂謂那些啦,不用再說喇。」
原來,《導火新聞線》令她重新愛上自己的編劇工作。
「你做得好開心喎。」朋友說。
「我想,應該都係。」潘漫紅答得有點靦腆。
能付上自己的血肉,寫出新聞和人性的血肉,作為編劇,她快樂。

文/亞裹
圖/Ken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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