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選之後.4】怎樣跟香港中產談政治? 黃埔美孚的故事

立場新聞 2018/04/10 20:02


「衝呀!嘩…乜你咁快嘅!」
3 月 31 日星期六,黃埔海濱長廊。鄺葆賢騎著小童單車,與一個戴「壞蛋獎門人」頭盔的小女孩「鬥車」,戰況激烈。
這天是公眾假期,正職是公立醫院急症室醫生的黃埔西區議員鄺葆賢完成了晚八朝八的夜班,小睡片刻,下午兩點已現身黃埔海傍開街站。街站主題是親子海濱規劃,有媽媽帶著子女學摺「復活兔」,鄺葆賢與義工則把兩塊紙板搭上身,努力接觸途人:「你好,我們在做社區諮詢,嗰邊空地遲啲會重建,你想有咩社區設施啊?」然後遞上貼紙,「貼落塊板就得!」
之所以搞社區諮詢,全因她希望能在地區做到「充權」:「唔係我話你聽邊樣係好,希望你自己會識諗。」
社區事如是,談政治亦然。鄺葆賢坦言在地區講政治會被「扣分」,因此必須深思切入的辦法 — 不要硬繃繃的宣傳,而要軟性地說服。
「政治不能脫離『人』的,無『人』在背後的政治,其實就係你自己玩咋嘛,咁不如玩 board game 啦!」她承認在政圈久了,有時容易與真實的「人」脫離。
「怎樣不脫離他們,又帶到他們向前行,這是我們需要繼續努力的地方。」
即是怎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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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產區失票少 = 關心政治議題?
姚松炎在九龍西敗選,根據學者事後分析,公屋現象為其中一個最大敗因。蔡子強與陳雋文在《明報》撰文,指姚在「公屋區」失票幅度遠較在私樓、大型中產屋苑區嚴重。不少泛民地區工作者(如民協譚國僑)則坦言,「反 DQ」牌對基層市民不太奏效。
反過來說,姚松炎在「中產區」表現卻相當不俗。以九龍西兩大中產屋苑,黃埔花園及美孚新邨為例,姚於兩苑所在選區失票幅度均低於 5 個百分點,即大概保住了非建制派的選票。
如此結果,不難被解讀為中產對姚松炎主打的大政治議題有感覺。本專題上一篇文章,民主黨幸福區議員鄒穎恒就表示,在私樓範圍為姚助選,可放心以政治議題、守護核心價值等說法催票,情況與公屋區剛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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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建制派為何能在中產區守住選票?是因為教育及收入水平均較高的中產市民比較關心政治?如果是,那就好辦 — 未來的選舉,泛民只要繼續主打「政治牌」,以守護核心價值為號召,至少中產市民會受落,自動自覺出來投票。
但事實有沒有那樣簡單?李俊晞在美孚所經歷的,卻不是那回事。
李俊晞(26 歲)是公民黨執委及美孚社區發展主任,2015 年區選曾出戰美孚南,大敗予盤踞當區三十年、西九新動力的張永森。近年一直在美孚做地區工作的他,今次與黨友落力為姚松炎助選 — 初選時已為對方擺早晚街站,至 311 當日更是早晚圍著美孚新邨走兩圈,嗌大聲公呼籲邨民投票:「就好似當自己選舉咁去做。」
雖然投票結果顯示姚在美孚表現不俗,但李俊晞坦言,當區居民其實也不是特別著緊「反 DQ」— 尤其是 DQ 兩字。
他記得初初為姚松炎在美孚擺街站,通常都跟著姚的單張內容宣傳:「話政治 DQ 議員是不義,這是一場不公義的選舉,點解佢會被踢出來,一定要選返佢入去。」這是最最最典型的「反 DQ 牌」。
結果李俊晞發現不少街坊並不受落,甚至不時有路人高聲反駁:「抵佢死啦,自己玩嘢,同梁游一樣搞港獨,點解仲要選返佢入去?」
他開始反思:講政治、反 DQ 是必須的,但有沒有更好的說法?
李俊晞認為問題在「DQ」一詞:「這是一個貶義詞,俾人感覺你一定做錯咗嘢,先至被人 DQ。」為免予人口實,他嘗試修正說法:不再講「DQ」,改稱「剝奪議員資格」;其後聽見黃之鋒為區諾軒助選時稱「政府踢走羅冠聰」,他認定這說法不錯,於是又搬到美孚試講。
另一問題是「無力感」。縱使中產市民相信「維護核心價值」那一套,但過去幾年香港政治環境急劇惡化,多少令他們逐漸灰心:「現在攞核心價值去做中產區,啲人開始有無力感,唔係唔撐,但知道就算撐,(守得住價值)機會都好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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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晞(右一)為姚松炎助選(圖片來源:李俊晞 faceboo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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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葆賢:講政治最緊要好玩
「我舉條旗都已經好『政治化』,度血壓又話『搞事』。」鄺葆賢苦笑,「可能後生呢樣嘢已經好刺眼。」
以「傘兵」姿態勝出 2015 年區選的鄺葆賢,最初落區經常被批評甚至追撃:試過在黃埔花園範圍內替街坊量血壓,卻被投訴「太政治化」,此後幾乎再不獲准在屋苑內搞活動;在其他地方擺街站,又經常被路人指罵為「搞事」、「激進」。尤其是 2016 年底,曾為鄺葆賢助理的游蕙禎被 DQ 後,情況惡化,有段時間鄺甚至要求助理及義工們,必須有她在場才能開站,「一係就一齊被鬧,唔好自己揹。」
她坦言,由於自己因雨傘開始從政,當日選舉也擺出鮮明政治姿態,街坊們自然先入為主,認為她事事做的,都是搞政治。那怎麼辦?唯有用時間換取信任。這些年,每有街坊指責「搞事」,鄺葆賢總帶著微笑,道:「我哋會繼續努力做,你睇住我啦。我一搞事你就嚟話我啦。」
鄺葆賢認為,議員辦事處是當區居民接觸社會資源的窗口,因此基本服務,例如代辦申請、個案處理,一定要做足。她作為地區工作的新手,很多東西也要從頭學起,例如樓宇漏水等常見個案,她由一竅不通,到現在有點頭緒,中間便是個漫長的訓練過程。
但她強調,區議員不應只做這些事:「否則好容易同舊的無分別喎,咁我不如去返工!點解要返兩份工,就係想試新嘢。」過去兩年多,鄺葆賢議員辦事處作過不少新嘗試:在地區報《小黃紙》訴說黃埔及紅磡地區歷史;舉辦 DSE 口試實戰、Board game 工作坊、行山講座、紅磡導賞團,還有近月的社區諮詢。
「要好玩囉。做區是要堅持好耐的事,你要義工嚟,又無錢畀人,就要令到件事有趣,佢哋覺得有趣,先至捱到幾年。」
其中一個鄺葆賢辦過最有趣的活動,是去年萬聖節的「屍殺列車」街站。鄺葆賢化妝應節,另有義工扮演公安,模仿「一地兩檢」生效後高鐵車站沿線執法情況,諷刺社會現實較之鬼怪更加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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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萬聖節「屍殺列車」街站,諷「一地兩檢」。事後有義工在網上稱,當日有小朋友追打「公安」,還懂得說「公安唔可以喺香港執法」。(圖片來源:鄺葆賢 facebook)
今時今日,仍然熱衷政治的香港人可能只佔少數。因應形勢,有些泛民地區工作者選擇避談政治,以地區工作爭取民心。鄺葆賢亦坦承,政治議題落到地區絕對是會造成「扣分」的票房毒藥,但她卻堅持要繼續講。
「我們行出嚟,都係有嘢想做想實踐。如果全隊人都願意就算扣分都要做政治議題的站,我們就盡量試多啲不同方法的宣傳,以說服人,之後再一齊做更多嘢,追返扣咗的分。」
另一例子是 2016 年 8 月,梁天琦等人被選舉主任 DQ。當時適逢 Pokemon Go 熱潮,鄺葆賢在黃埔「精靈訓練員」聚集的地方,辦「小精靈選舉」,請街坊投票,並為「被篩選掉」的「喵喵怪」抱打不平,藉此帶出選舉權與被選舉權的重要。
「聚唔到人的,就算有幾高的意念、幾多嘢講都好,其實都傳唔開去。」鄺葆賢深信,如果要傳播政治訊息,讓街坊接觸一地兩檢、DQ 等政治議題,不能只靠單張、嗌咪等傳統方式,而要積極用創新、富娛樂性的手法,重新包裝尖銳議題,街坊才會聽得入耳。
「如果你分享的是快樂的話,他們會埋嚟先;快樂後面的 message,他們才會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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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晞:先讓街坊接受你 再講理念
數月前,美孚多了個地區組織,名叫「全民健康協會」,會址跟公民黨的議事處只有數十米距離。該會主席葉沛霖正職是醫生,又是新民黨青年委員會主席。辦事處開幕當日,葉劉淑儀便出席並致辭。
去年剛落戶美孚,全民健康協會便進行大力宣傳,首一千名成功登記的該會會員均獲贈「計步手帶」乙隻;近幾個月,協會不停舉辦不同形式的活動,免費驗血糖、飲食講座、新春行大運……無論活動,抑或宣傳單張,均有意無意宣傳協會主席葉沛霖的名字,用意顯而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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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健康協會美孚會址開幕,葉沛霖致辭,身後是食衛局局長陳肇始(左)及新民黨主席葉劉淑儀。(圖片來源:全民健康協會 facebook)
李俊晞形容,中產市民有一特性,就是不太喜歡政黨牌頭。因此建制政黨要與街坊接觸、索取個人資料,以至打好關係,通常不會直接而行,改為成立無數衛星組織,什麼婦女會、街坊會,乍看來政治獨立,專注辦文娛康體活動,實質無異於建制組織,於政黨關係千絲萬縷。
2015 年區選他的對手張永森,1985 年開始當選區議員,近年縱加入西九新動力,但一直隱藏建制身份。上屆區選前甚至有街坊問李俊晞,為何這個區有兩個泛民互撼。
去政治化,似乎是取得中產市民支持的好方法 — 起碼建制派近年就是如此行,而且屢試不爽。但李俊晞始終深信,民主派做區不能迴避政治:「這是我們跟人家不同的地方,如果我們只是做地區工作,就唔駛搵我哋出現啦!」他認為,民主派必須為公義發聲,並將這聲音帶到地區 — 即使是一地兩檢、議事規則修訂這類議題,他和公民黨都這樣做。
但單純講政治會「扣分」,怎麼辦?李俊晞強調要做好地區議題,以至與街坊建立起關係。中產生活相對較富裕,沒那麼容易受小恩小惠吸引,因此端午節他會請街坊一起包糭,然後一同把製成品派給區內長者。即使明知自己沒有什麼實際利益,但街坊仍踴躍參與;有時搞旅行團,對家即使刻意「撞日子」、抄行程,價錢還平十元八塊,但李俊晞形容街坊都不為所動,「他們係睇個活動有無心搞…係真的想跟我們一齊去玩。」又有街坊由最初厭惡公民黨「牌頭」,到及後因李的工作而改觀。
「你要令一些人認同自己,先可以有影響力,人家才會信你背後的理念。」這是李俊晞的感悟。說到底,與單張、街站、網上宣傳相比,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接觸最具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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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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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基本:人與人之間接觸
鄺葆賢在黃埔也有不少類似經歷。當初在街站罵她「搞事」、「激進」的街坊,有些隨著時日過去,開始改觀,甚至會向她喧寒問暖。她由此確信:「人,是會改變得到的。」只是改變的速度,可能很緩慢。
這幾年來,鄺葆賢旁觀過不少網上世界的風風火火,但回到地區,她卻發現很多人其實不知道「一地兩檢」是什麼,甚至連本土、泛民也分不清,「全部綑埋一碟。」因此要傳達政治信息,社交媒體縱然方便,卻始終不及腳踏實地在地區與街坊建立關係,促膝詳談,一個個地了解、交流、游說。
「Facebook 出個 post 好快,賣吓廣告,駛吓錢就得,但落嚟(社區),要人要時間,不止 handbill,更要人手。佢哋(指著辦事處的義工)派 handbill 係 90度鞠躬架!」
鄺葆賢又嘗試在擺街站、量血壓期間,與街坊一對一、閒話家常式講政治 — 談談下一代買樓、找學位有多艱難,香港年輕人有多絕望。她強調,不會向街坊提供「答案」,反之希望對方思考:再袖手旁觀香港只會愈來愈差,如果不想這樣,你願意怎樣在生活裡做多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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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自己作例,她本喜歡吃麥當勞,但自從集團被中資收購,便決絕地戒食,直到今天已有一年之久:「要在生活裡面搵一些好無謂的堅持,提自己。話比人聽,佢哋會覺得好奇怪,但如果少少都唔開始做,就唔會做到更多。」
「好想同其他人講,你們都可以在生活裡面做多一步,各人在生活做多步,好過我做好多步啦!」她如是相信。「如果政治離不開人,我們要由返人出發,令更多人知道發生什麼事,更多人願意行出來,先有機會成功。否則就算你好叻,一個人都解決不了好多嘢。」
這種「每人行多一步」的「充權」理念,正是鄺葆賢做區的理想。今次補選,她大力支持、為之助選的姚松炎,也是這套理念的信徒。
選舉當日,鄺葆賢強忍發燒在街站嗌咪助選,但在她辦的地區報《小黃紙》卻不提姚松炎的名字,只呼籲市民投票。
「我好信佢哋會識揀的。我們每一日的工作,他們會看得見。」由選舉到社區規劃,鄺葆賢始終相信市民是獨立個體,區議員的工作是盡量提供資訊、平台,令大家被充權,懂得思考、行動,挑選真正有利自己的選項。「當然,充權在地區好難做,我都係慢慢開始緊,不是太成功。」又如海傍的社區規劃街站,也是鄺葆賢議辦的新嘗試。
「無論如何,你要當嗰啲係人,唔係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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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葆賢